多少年以前,
我在西南部的深山裡,
曾訪問過一位鄉村的小學教師。
那時候,
他的屋室背靠重重大山,
山色青黛,
林木翁鬱,
野蜂的翅在太陽光下閃爍著金屬般的透亮顏色;山雀子一聲兩聲,
烘托安閒。
時候將近冬天,
還有雨,
但究竟不好傾盆而下,
只是蜘蛛網絲似地一縷縷灑下來。
他坐在玻璃窗邊,
門外是平靜的山溪,
正當我們烘著青楓炭火,
喝大葉青茶時,
我看到了他窗邊的一瓶插花。
那一束叢雜的不甚整齊的花插在青瓷花瓶裡,
年代十分久遠。
都是秋冬時節的花,
我識得其名貌的,
只有淩霄和黃菊兩種。
淺深紅白、姚黃魏紫,
看來是盡山中所有,
卻不甚講究搭配的,
但這似乎有一個好處,
就是擴大自然的生機,
都恰到好處地傳達出來了。
凝視那花瓶,
似乎言語頓時就顯得多餘了。
於是我想起起首詩。
載于末代羅大經的《鶴林玉露》卷之六末尾。
那是一首無名尼姑悟詩:『盡日尋春不見春,
芒鞋踏遍隴頭雲,
歸來笑拈梅花嗅,
春在枝頭已十分。
』我們仿佛看到一位孤寂的尼姑登攀出沒于白雲高山,
形象靈動,
意境縹緲,
悟道求道之艱,
良有以也。
峰迴路轉,
拈花笑嗅這特寫鏡頭,
真是美到令人起一種異樣的同情和感念,
仿佛在捧讀之下,
我們也油然領悟到劇種盎然的褲趣。
這同一驀然回首,
那人卻在,
燈火闌珊處』一樣,
是一種頓悟的心境。
插花之有禪意,
蹊徑當與尼姑嗅梅同趣。
都是風景,
靈花瑤草,
與禪詩詩意,
心境的頓悟的完美結合。
所謂禪再,
同強調瞬間的靈思閃現,
排斥理性,
同說理更是無緣;但禪悟不泛說理,
不空言道,
又必借鑒物景,
拈形明形,
以作禪悟之媒介,
使廖廊無象者,
托物以起興,
恍飽無聯者,
著跡而如見。
譬如浩蕩之春,
借鳥語花香寓焉徘之情,
藉眉梢眼角傳焉。
舉一殊而見萬殊,
托一貫而無不貫,
這是插花與禪意之關係。
插花本身也有道,
在日本、東南亞,
有專門的插花協會、組織,
其主道者往往成為國際知名人物。
但插花作為一種獨特的美,
人人可求,
故插花之道,
實亦不必過於拘泥。
或參差以求生動,
或素淡以征質樸,
或鮮豔以寓華貴,
或富貴以傳雍容,
或一枝獨秀,
或叢雜生輝,
巴爾扎克《夏信上校》中一女角(伯爵夫人)便喜專買將枯之玫瑰,
插在花瓶裡,
分解冰釋她的憂鬱;日本古典文學名著《枕草子》的作者清少納言,
最喜把很好的櫻花,
長長地折下一枝來,
插在大花瓶裡,
同時若有什麼小鳥或蝴蝶之類,
樣子很好看地在那裡飛翔,
是最有意思的事。
禪家的插花,
講究非對稱性,
明快小巧,
一角式,
甚至殘缺、單純,
目的在引起孤遠、空寂、閒靜的禪意。
這也體現了禪家多即一,
一即多的真諦。